小何跟我说,不要去算了。我知道,小何心底还是对吴庆有意见的。前年吴庆买房,问大家借钱,我知道小何不会答应,私下网贷了十万借给吴庆。最后到期果然没还上,我也没好意思催,只好硬着头皮跟小何坦白,免不了大吵了一顿。
我之前一直以为吴庆家在南昌。大学的时候,很多人都带着自卑,自报家门总往家附近的大城市报。再说,抚州市南城县,说了大家也不知道是哪。我在携程上一查,从北京飞一趟还挺麻烦。没有高铁,先到南昌,然后再转几个小时汽车。这样的话请一天年假,周五一大早就得出发。小何一直说,我们结婚的时候吴庆没有来,何况这么远,我更没有理由去。我要去的,吴庆结婚,我是高兴的。但具体是为了吴庆高兴,还是为了我能为吴庆高兴的友情而高兴,我说不上来。
吴庆秃了。在车站接我的时候,我就看到了。到了饭店,他和浩子往灯下一坐,对比着就更明显了。周围很多人都不太认识,大部分都是吴庆的本地初高中同学,只我和浩子是从外地赶过来。大家似乎对上海和北京的工作生活很有兴趣。
中间我和吴庆出去抽了一会儿烟。吴庆不知道跟我说些什么,有个瞬间我们都有点沉默。又扯了一下工作,他问我是不是月薪过万了。我不知道说什么。他说他最近在攒钱,想加盟一个奶茶店,又分析了一通奶茶店的选址。我说最近怎么对奶茶店感兴趣。吴庆沉默了一会儿,还是要赚钱的啊。
大三的时候,浩子找到我,说他们打算在暑假搞个大事,计划花一个月时间,从成都骑车去拉萨,问我有没有兴趣。就因为这个,我认识吴庆并熟识起来了。整整一个月,我们在高原雪山上,卯足了力气奋力蹬车,住在沿路各种恶劣的藏民家,或者破烂的青旅里。路过大渡河的时候,吴庆执意绕去石棉县,说赖宁是他少年时代的英雄。赖宁,石棉县的中学生,在扑灭山火时牺牲了。我说这些的意思是,吴庆一开始给我的印象,就是对严肃、崇高有审美偏执的小镇青年,追求戏剧化,并为此不惜剑走偏锋,执意要告诉大家他的存在和不一样。
但是吴庆的婚礼,实话说让我有点失望,当然我没有表现出来。早上,我和浩子作为伴郎去他家,拍照,然后上车队接亲,到了新娘家,要做一些游戏,让氛围热闹一些,然后留下一些照片。
在新娘家找婚鞋的时候,李娟的姐姐小声问李娟,礼服有没有勒得过紧了。李娟说,有点想吐。吴庆说,正常的妊娠反应。李娟白了他一眼。然后大家都不再说话了。这时我才发现,原来李娟怀孕了,而吴庆就要做爸爸了。想到当爸爸,我直觉得眼前一黑,不说物质上的压力,只觉得不管是我、浩子,还是吴庆,似乎都没有做好做爸爸的准备。浩子说,难怪吴庆这么着急结婚,还开始一心想着赚钱。
婚宴的酒店同时有好几场婚礼在同时进行,几乎都是一样的路数。中间吴庆走到我们酒桌,大家都一起站起来祝福他,如释重负般把份子钱塞给他。除了份子钱,我还准备了个礼物。把之前在大学时候,大家一起写的博客打印了本册子。博客里面有吴庆、我、浩子还有飞飞写的诗。我把红包夹在书里给了他。全场就看见他拿着叠红包和我送的书,到处收红包,并且我还在封面上写了句装逼的话,愿你的道路漫长。我顿时感觉自己是个憨逼,早知道,新婚快乐早生贵子,就好了,不要装逼了。
敬酒的时候,宴席快结束了,我们就等着吴庆和李娟过来敬酒,然后撤了。敬酒卡在了吴庆和女方亲戚那桌,李娟的弟弟喝的有点多了,嚷嚷吴庆喝的不是真酒,然后夺过吴庆的酒杯一口闷了,大声说是雪碧。吴庆有点尴尬,我和浩子连忙上去把他小舅子架开。然后趁势把吴庆支开,说我们准备撤了。吴庆送我们走出酒店,问我俩明天什么时候走,又说大老远过来都没有好好招待,明天他要陪我们一天,一起去个本地特色的地方逛逛。
有没有觉得吴庆变了?晚上回到酒店,浩子躺在床上举着手机问我。
我有点说不上来,有点距离是肯定的。我说。
浩子说,今天他和吴庆在吴庆家楼下,等着上婚车去接亲。跟车的摄像老哥突然不干,说路线比之前沟通的要远一点,要临时加两千块钱。大家都傻了。吴庆上去发一根烟,搭着老哥的肩,搂去旁边给这老逼点火,点头哈腰,然后问浩子拿了个红包塞给了他。
你能想象吗?浩子说。吴庆给一个腰带快要掉到屁股缝下,隔几分钟就要提一下裤子的傻逼,点头哈腰,赔礼敬烟。
我乐了,说,吴庆不一样了,比我们都社会了。
浩子说,大三的时候,在操场打球,他和吴庆还有几个人。没打多久,球场来了一堆校外的人,说这个场子他们之前一直就在这里打,要吴庆他们让出来。都很壮,剃着光头,手臂上纹着蛇,一看不是好说话的。大家还没反应过来,吴庆直接上去踹光头。浩子只好跟着一起上,打了一架。浩子说,一直觉得吴庆会这么刚,他脾气应该很刚的啊。
早上快到了十点,吴庆才微信发了一个地址到群里,说场地一些道具清理还没有弄完,让我们先去。我和浩子,还有个吴庆的高中同学就先打车去了。司机不是本地人,听说我们要去南城外星人遗址,干笑了一声,然后给我们说,外地人吧。车开到郊区国道交汇的地方,就让我们下车。我们一下车,周围都是大工地,灰尘扑扑的,哪有公园的影子。车子正准备掉头,浩子拍了拍后备箱,让司机指个路。司机往国道一边的废农田努努嘴,开走了。
跨过干涸的农田,有一个高木架,类似景区门口常见的那种三合板搭的入口,用红纸贴着,南城县外星人遗址公园。门口穿着迷彩服的保安大爷,坐在粉红色的塑料椅上,臂上戴着红袖套,让我们交20元门票,每人20。浩子说,我操,这么贵。大爷说,还参不参观,不参观原路返回。吴庆同学上去方言勾兑了几句,50 三个人放我们进去了。
门口有个塑料KV板,晒得久了,上面印的飞碟照片有点脱色。文字大意说,南城自史前就已经有外星人的活动证据,有文字记载之后,从宋到近现代,常有一些未解的UFO现象被记录下来。明朝县志有记录,天上有旋转如轮的飞行器,逾时乃灭。民国期间,又见鸡首人身的人在田间行走,试图与人交谈。八十年代,有村民在田间劳作时,被天光照射,瞬时移动到黑龙江省,其中细节翔实,失踪一年余才流浪到家云云。最近的一次,是说本地有农妇,夜间看到空中悬浮一UFO,然后生下一个头部鼓着大包,眼睛在头两侧像是青蛙的怪胎,还有一小节尾巴。附有一张婴儿的照片。
院子里有个两厢三层的建筑,写着展览馆,不锈钢印在大理石招牌上。一大妈坐在桌子后,蒲扇放在胸前打盹,门口坪上竹竿晒着衣服还滴着水。我们走进房子,墙上贴着各种塑料版,印刷着全球各地的未解之谜。从开头看了几个,水晶头骨、百慕大三角区,诸如此类。房间中放着个玻璃柜,中间放了个外星人状的布偶。正对的电视正在放一堆老外解剖外星人的视频,我们看了一会电视,然后走出去,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吴庆。一边开了几局王者荣耀,网络很卡,连输好几局。吴庆过了一会儿说还没有忙完,我们下午要到南昌坐高铁,于是等了一会儿就走了。
在南昌火车站,也遇到个傻逼的事情。浩子先走了,我在广场麦当劳出来,一个背着蛇皮袋的大妈拦着我,伸一根手指头说,自己在南昌打工,家里有急事要回安徽,买车票差一块钱。我掏口袋抽一块钱,她说我听错了,是十块。我就给了她十块。从旁边走来另一个背着蛇皮袋的大妈,说她俩是亲戚,一起回去,也还差点,五十块。我就再给了她们。没走多远,听到站前广播在播火车站派出所的提示,旅客朋友请注意,最近火车站出现了一种新骗术。
我在微信群里一说。浩子说,哈哈哈。吴庆说,没有人来南昌打工的。浩子说,你这就是不时髦的善。我说,我操,妈的这里我再也不来了。
火车是从福建开过来的,上车的时候,很多人已经躺下了。明早到北京,想着明天一大早还得直接从北京南站赶去公司,有一堆傻逼的工作事情等着我去搞,心里就觉得烦躁。窗外彻底黑了,看不到地面,只有偶尔路过的小县城,闪过一点一点橘黄的路灯。说不上来的感觉,我在想,这他妈到底是种什么情绪。想起吴庆,一些有的没的,想到和吴庆一样,马上进入三十几岁要开始惨淡经营的中年生活。
想着想着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,睡眠很浅,但做了个奇怪的梦。吴庆、浩子、我、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,我们一起在去婚宴路上,相互吹逼,然后吴庆的高中同学告诉我们,不只是外星人,其实人自己也是可以飞的,大家都不信。他就立定在马路上,腾得一下,飘起来了。
我们于是模仿他,飞了起来。飞着的时候视野就不太一样,看得到远处楼顶有一些白色的反光,有点晃眼,空气里还飘着黄色、飞瀑、山峦、大海和马尾辫。旁边浩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声音仿佛特别遥远。路过那个外星人遗址的展览馆民宅,大妈坐在桌子前反复说,不要杀死一只知更鸟啊。这时,我突然想起来新娘好像不在,就急忙喊吴庆,吴庆,李娟呢?不知道吴庆有没有听到,只记得吴庆一直在笑,哈哈哈,好高兴啊。飞得起来,真的飞得起来啊。